第一百四十六章 四合院里的新旧故事-《尘途有路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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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边小琪说道:“端木老师,《梅花三弄》又何尝不是表达了人世间的酸甜苦辣呢?陆游诗曰:莫言人世足悲伤,只为诗情合断肠。窗槛雨晴湖滟滟,郊墟烟重月茫茫。梅花调苦愁三弄,竹叶香清泥一觞。闭户终年嗟局促,不如新雁到衡湘。”

    端木梅英说道:“小琪,你琵琶演奏得很娴熟。难得你这么年轻就能体会到《梅花三弄》的另外一番意境。闭户终年嗟局促,不如新雁到衡湘。说得好!”

    (三)

    端木梅英平复了一下心情,又说道:“小琪,我要把你刚才吟咏陆游的这首七律写下来。”

    走进书房,边小琪看到一个书架从地到顶,占满一面北墙,书架上放满书籍。靠南窗,摆着一张长长的宽大红木书桌,书桌上摆放着文房四宝和宣纸。西墙上挂着一幅装裱在木框里的书法作品,落款也是“梅英”二字。这是一幅行书作品,很有赵孟頫的风格,写的是纳兰性德的《长相思·山一程》。边小琪不禁念出了声音:“山一程,水一程,身向榆关那畔行,夜深千帐灯。风一更,雪一更,聒碎乡心梦不成,故园无此声。”

    端木梅英说:“纳兰是我们满族的骄傲,我很喜欢他。可惜他英年早逝,只活了31岁。”

    “端木老师,纳兰先生是清初大才子,与陈维崧、朱彝尊并称‘清词三大家’,我也很喜欢他。其友情词深沉磊落,有东坡、稼轩之风;其边塞词凄黯苍凉,亦别具一格;其悼亡词血泪交织,尤为感人。”

    “小琪,你总结得很到位。”

    随着边小琪再一次吟咏陆游的诗,端木梅英饱蘸浓墨,一气呵成一幅行书。

    看着宣纸上的行书,边小琪说:“端木老师,您也推崇赵孟頫吗?”

    端木梅英笑道:“小琪,纳兰先生最钦佩赵孟頫。赵孟頫的行书温润闲雅、轻盈流动,我也很喜欢。我看到‘蜻蜓秀坊’四个赵体行楷字,就想知道谁会有这么一手好字,这才有你我再次见面的机缘。”

    “端木老师,我父亲特别喜欢赵孟頫。受他影响,我也自幼临摹赵体,所以,才斗胆写了这么几个字。看了您写的这首七律,感觉您的字更显功力。相比之下,我的字就显得有些弱了。”

    “小琪,你观察很仔细。一个人随着年龄增长,阅历不断丰富,会潜移默化影响言谈举止、行事为人和对文章书画的理解等方方面面。以你的年龄来说,你的字已经很好了。你的悟性很好,几年后,你经历的事多了,你的琴艺和书法会有一个质变。”

    “端木老师,您说得很对。一般人一辈子的阅历基本上都是平淡无奇,不会有跌宕起伏和大起大落。就拿我来说吧,从小被父母宠爱,不愁吃,不愁穿,还让我去学各种才艺。我去上学;毕业后找一份工作;适婚时结婚;生一个孩子;把孩子养大。这是我一眼能望得见的未来,和其他人的经历没有什么不同。我不愿意留在父母身边,闯到北京来,就是想改变一下既定的人生轨迹,体会独立打拼的另外一番人生。”

    “小琪,年轻人之所以向往跌宕起伏的人生,那是因为没有切身经历过。一旦经历过了,就不会再去向往了,因为它会留下无尽的伤痛。”

    “端木老师,您经历了几个不同的时代,一定经历了很多事情。您愿意跟我说一说您的故事吗?”边小琪试着问道。

    “小琪,能平平安安过一辈子,每一个人都是这么想的。我年轻时的想法和你一样,读书,工作,结婚,生孩子,一家人和和美美,相守一辈子。然而,遇到了没有权力选择的时代,我这个最基本的愿望只能成为一个泡影。你们年轻人现在可以主动选择,而我那时只能被动选择。如此不一样的选择权力,必然导致完全不一样的人生路。我跌宕起伏的人生并不是我想要的,是被时代强加的。我从来没有对像你一样的年轻人,说过那些陈年往事。今天,我觉得和你说话很投机,就把尘封在心底的往事,一一说给你听。”端木梅英说道。

    (四)

    端木梅英看着边小琪,打开了话匣子。

    我出生在一个旗人家庭。我们家那时虽然已经不算大富大贵,但也算得上小康有加。我父母只有我一个女儿,非常宠爱我,让我受到良好的文化教育。在家庭艺术氛围的熏陶下,我在琴棋书画上都达到了很不错的水平。

    1948年,我考上燕京大学西语系,学英语。后来,燕京大学被取消,西语系被合并进P大。在P大毕业后,我留校成了一名英语教师。

    在P大,我遇到一个彼此都很喜欢的年轻人。他是蒙古族,家也在北京,祖上也曾是大清的有功之臣。我们两家门当户对,双方父母都认可这门亲事。我们俩认识了两年之后,就领了结婚证。当我对未来生活充满无限憧憬的时候,运动的风雨骤然袭来,波及到了我和他。

    我丈夫在上大学时,也是一名热血进步青年。他瞒着父母,参加革命,成为一名地下革命者。由于组织遭到破坏,他跟组织失去了联系。运动一来,关于他那一段秘密革命的历史,没有人能为他说清楚。他成了被严重怀疑的对象,被停职,失去了工作。他性格极其刚烈,四处去伸冤,结果又被打成右派,要被发配到边远的地方。

    那时,有人找我谈话,说要么我主动揭发他,跟他划清界限;要么我就被他牵连,也失去工作。通过两年的交往,我坚信我丈夫是一个好人。而且,我自幼受到的教育告诉我,在他落难的时候,我不能抛弃他。我父母也相信他是清白的,便尊重我的选择。

    在我丈夫离开北京之前,我去探望他。我说相信总有一天,他的清白会被归还回来。我要他一定要好好活下去。

    我丈夫被发配后,我发现我怀孕了。我决心把孩子生下来,让孩子等她爸爸回来。我写信把这个消息告诉他,他很激动,说一定要我们娘俩等他回来。然而,没过几个月,我等来的不是他清白回来的消息,而是他突然死亡的噩耗。

    我丈夫被发配到西北的一处采石场。一天,采石场出现哑炮,他被指派去处理哑炮。等他走过去,哑炮突然响了,他当场被炸死。

    听到这个噩耗后,我挺着大肚子,连夜坐火车,赶赴西北。当看到他那残缺不全的躯体时,我一下子就昏死过去。等我醒来,发现我躺在当地一个简陋的医院里。看到我瘪下去的肚子,我意识到我流产了。医生告诉我,那是一个六个月大的女婴。

    我丈夫的突然死亡并没有给他带来清白,反而被诬陷成畏罪自杀。运动的风暴一波接一波,不断刮来。受我丈夫的牵连,再加上我的家庭出身,我和父母都成了被专政的对象。我们被抄家,被扫地出门。

    我父亲被揪去打扫厕所,挑大粪。他是一个只会琴棋书画的文人,年龄又老,身体也不好,根本干不了那种脏累的苦力活。这种遭遇让他对这个世界很绝望。在一个漆黑的夜里,我父母给我留下一封遗书后,双双投湖自尽。

    在几年之内,我失去了丈夫,失去了孩子,又失去了父母。在这个世界上,我们家只剩下我一个人。我本来也不想活了,但读着洒满父亲泪水的遗书,让我又产生了活下去的勇气。父亲说,我活着不但是为我自己活着,更是为她们活着。我还年轻,一定能等到云开雾散的那一天。

    从那以后,我放弃了死亡的念想。即使被叫去从事各种脏累苦活,我也从不喊苦,喊累。因为我父亲的话一直在我耳边回响:你要活下去。

    后来,我丈夫和父母都被平反。我重回P大教书,直到退休。

    我父亲写给我遗书的同时,也把我们家的房契留给了我。后来,我拿着房契,去有关部门申诉,要回了属于我们家的这座四合院。

    自从我丈夫被发配后,我父亲预感到形势会越来越差,就把祖上留下来的金银珠宝,埋在南房西侧一个很深的地窖里,又在上面栽了两棵槐树。他把这个秘密也写在留给我的遗书里。我收回这座四合院后,发现那个地窖没有被住在这里的人发现,一坛子金银珠宝还完好无损地埋在那里。凭着我父亲留下来的这些财产,我才有能力,修缮这座四合院,基本恢复它的原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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